- 第 31 章 西庇蘭(Ⅱ)

西庇蘭(Ⅱ)

在守塔人還不是守塔人的時候,西庇蘭還是那座醉生夢死的歡宴之島。

年輕的水手厭倦了海上重複的風景,在骰子與紙牌間揮灑了一個夜晚的激情。當啓明星率先在東方的地平線上閃爍,露着大腿與後背的荷官們紛紛收拾起牌桌。封閉的賭場裏,便宜的香水與煙草,跟酒臭和汗水混合成一股難聞、卻莫名上瘾的氣味,久久萦繞在水手鼻端。

他被婉轉地請到休息區,手裏還拿着半杯沒喝完的麥酒。

“要是歡宴永不結束就好了。”水手瞪着發紅的眼睛,一個人喃喃,仰頭喝光了杯中酒。

“那很簡單,只要今夜永不結束,明日永不到來就好了。”

一個穿着和塵土一樣的黃色鬥篷的男人不知什麽時候坐到水手身邊。模糊、深沉的聲音從他的兜帽下傳進水手耳中,仿佛海風吹進洞穴的那種嗡鳴。

笑聲嬌俏的女招待在他們周圍走來走去,把一位又一位客人請出場地,卻仿佛約定一般繞過了這邊,好像都沒有看見他們。

在事後想起來,這其中早就處處透出古怪。但在當時,實在不應該過分強求一顆被酒精浸泡了一整個長夜的腦子。

醉醺醺的水手與正在打烊的賭桌,此時就像天亮奔赴戰場的騎士與他偷情的貴婦人。倘若砍斷多事的雞脖子就能阻止太陽升起,叫他承認世上是先有雞叫、再有日出,也不是不行。

他連懷疑都不懷疑,只興奮不已地向黃袍的陌生人詢問起叫明日永不到來的方法。

也許被他忘在腦後的理智早就看透了一切,深知日升月落、晝夜更替,是最偉大的魔法師也難以幹涉的自然法則,幹脆放縱他去聽一聽另一個醉鬼的高論,稍稍撫慰他那顆不願面對現實的心。

反正等逐漸亮起的天光徹底掩蓋閃耀的啓明星,西庇蘭的燈塔頂上會響起宣告新的一天的鐘聲。

無論是前夜一擲千金的豪客,還是昨晚溫柔纏綿的有情人,都要回到自己的船上,各司其職,奔向原本的航向。

黃袍人從他寬大的、好像蝠翼一樣的鬥篷下摸出一個黃金的扁酒壺,撥開塞子,立刻有複合的異香飄出。

哪怕是水手那被酒精毒害了一晚上的鼻子,都能聞出從樹皮摘取的乳香,從鹿身割取的麝香,以及從鯨腹剖出的龍涎香。

黃袍人把這奇異芬芳的液體倒進水手空了的酒杯中。

水手一飲而盡,才在回味中咂摸出一縷清醒的苦味,這讓他因宿醉與缺氧而暈乎乎的腦子清明起來,也因此清楚地記下了接下裏發生的如夢的一切,供他在此後日日夜夜地回味。

最終他們還是被女招待們甜膩卻不失強硬地請出了賭場。

走之前,水手生氣地揮起拳頭沖她們放狠話:“等着瞧吧,我有辦法叫你們都下不了班!”

回應醉鬼的是“嘭”的一聲關上的賭場大門。

水手有些糗地摸了摸鼻子。

黃袍人卻極有教養,并沒有出聲嘲笑。作為計劃的提出者,他正饒有興致地在前方帶路。

水手踉踉跄跄地跟在後面,遠離了燈火通明的城鎮,再穿過幽暗的叢林,逐漸走向光明。在道路的盡頭,緩坡像一條深入海洋的腕足,上面睜開一只明亮的眼睛。

海風送來木材燃燒時幹燥的噼啪聲。

“咦——原來你是守塔人?”水手自以為找到了覺得黃袍人面生的原因。

守塔确實是件枯燥的苦差事,在西庇蘭這座晝伏夜出的海島上尤甚。白天港口繁忙的時候,守塔人需要補覺;等到晚上的歡宴熱鬧起來,守塔人又不得不一個人守着燈籠,為漂浮于黑暗中的海船指明方向。

水手越想越覺得是這麽回事。

他豪爽地拍着胸脯:“看在你請我喝了好酒的份上,我會替你保密,絕對不把你偷溜出來賭的事說出去!”

黃袍人什麽也沒說。

他沒有用鑰匙、輕松地扭開了燈塔的門。這更加堅定了水手心中的猜想。

他們沿着陡峭的樓梯、一圈又一圈、爬上塔頂,進入燈籠室。在熊熊燃燒的火盆上方,吊着一口铮亮的銅鐘。搖動鐘舌的麻繩系在牆壁一角。

黃袍人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把剪刀,不容拒絕地遞到水手手裏。

“去吧,剪斷敲鐘的繩子,就再沒人能敲響銅鐘、宣告明日到來。”

“好嘞!”水手接過剪刀,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居然相信這個法子真的有用。

不過兩個醉鬼在遠離人煙的燈塔上發發瘋,又有什麽大不了?

他手起刀落,剪斷了敲鐘繩。

“從此,明日再也沒有來到西庇蘭。”

随着不可思議的物語講到結尾,曾經的水手、現在的守塔人說話逐漸流暢起來,只是嗓子還是啞着,像是徹底毀了。

伊澤爾往東方望去,在海天相接的地平線上,懸挂着一顆明星。剛剛登島的時候,旅行者誤以為它挂在西方的天空,預示着黑夜正在降臨。

現在矯正過方位後,他才明白,提醒入夜的明星再次在東方亮起,其實意味着長夜将盡,黎明即将到來。

西庇蘭上的時間,由于失去了報曉的銅鐘,被凍結在了天亮前的這一刻。

“一開始,誰也沒當回事兒。” 守塔人用沙啞的聲音繼續說到。

但明日海湧上來,包圍了這座曾經的歡宴之島,船只駛不出港口,恐慌開始在島上蔓延。

“後來我們也想過許多辦法來接上繩子,但都沒有用。”

既然繩子接不上,被困在島上的人們幹脆另辟蹊徑、直接去敲鐘。

但黃袍人的剪刀剪斷的不是區區一根敲鐘繩,更像是剪斷了“敲鐘”這個概念。

借着燈塔的光,伊澤爾隐約能看見高高低低的黑影聳立在島的腹地。它們是曾經的不夜城,如今是繁華的衣冠冢。

在西庇蘭最熱鬧的時候,島上常駐人口超過一萬人。

現在,那些賦予海島活力的人都不見了,徒留下這些文明的軀殼。但守塔人總覺得他們不甘的幽魂依然被困在這些時間的廢墟之中,并沒有真正離去。

“其他人沒有我這種好運——如果這也算好運的話?” 燈光照亮了守塔人麻木、卻年輕依舊的臉。

作為剪斷敲鐘繩的代價、或是獎勵,守塔人得到了和西庇蘭的時間一樣的特性——不變。從那一刻起,加諸他身上的一切傷害會被複原,就連精神上的瘋狂都會被動導回清醒。

伊澤爾卻注意到守塔人的臉上有許多觸目驚心的傷痕。

也許這是他曾經航海生涯的勇氣勳章。

也許這是他試圖贖罪、或者自我了斷的嘗試。

但更有可能來自被明日海圍困後的西庇蘭人的報複。

一個被賦予了“不變”特性的人,身上的傷痛卻沒有被經年的歲月完全磨平。那麽他當時遭遇過什麽,怎麽假設都不為過。

黑貓圍着守塔人轉了一圈,皺着鼻子說了一聲“苦”。她定定地望着他,無機質的紅寶石中難得地流露出一絲憐憫。

“沒藥。”她說,“是沒藥的苦味。”

守塔人終于露出了見面以來的第一個笑臉,笑聲嘎嘎,像兩顆互相摩擦的生鏽的齒輪。

他絲毫不覺得會說話的黑貓有什麽大不了的,像面對人一樣對艾樂芙說:“來西庇蘭的最後一船,我運的就是這種香料。王都的貴族會用沒藥炮制幹屍。”

“現在他們還這麽做嗎?”

伊澤爾說:“只有老貴族家裏還能找到會這門手藝的匠人了。”

“啊——啊——”守塔人很快接受了這個答案,“畢竟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甚至願意多稱贊伊澤爾一句,“你這個年輕人見識倒不少。”

“這些年還有別人上過西庇蘭?”

“總有誤入明日海的倒黴人。所以我才想盡辦法把燈塔燒得更亮。說是上次,其實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他人呢?”

守塔人慢吞吞地移步窗邊,指着南方的一塊高地:“半年後的一個清晨,我起來後發現他不見了。我跟着地上的痕跡走,只在斷崖附近找到一雙鞋……”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艾樂芙靈巧地攀到燈柱頂端。有些燙腳的黃銅構架讓黑貓像一道迅捷的閃電,瞄準懸于正上方的鐘舌撲去。

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前爪夠着了系在鐘舌下方的繩子,被剪斷的斷口如此整齊、劃過黑貓眼前,但從爪尖傳來的空虛讓她撲了個空。

撲空的猛力直接讓黑貓越過鐘舌下方,朝燈籠洞開的窗口沖去——她不得不緊急在空中調整四肢的姿态。

喵喵喵!

伊澤爾聽到動靜,一轉眼就看到艾樂芙差點穿窗掉下塔去,驚出了一背冷汗。

“艾爾!”他一把沖到窗邊。

好險艾樂芙在最後關頭踩中窗沿。小小的黑貓順勢原地團了一圈,跳回伊澤爾伸出的掌中。立刻被旅行則重新捂回胸口。

她也吓壞了,尖尖的雙耳平平伸開,昂着頭咪嗚咪嗚地給伊澤爾描述剛才奇怪的感覺。

“看着鐘在那裏,但實際并不在那裏。我好像抓到了繩子,感覺卻像抓的是影子。”

聽了艾樂芙的話,守塔人也在一旁不住地點頭附和。

能看見、卻碰不到的影子嗎?

伊澤爾忽然有了個大膽的假設。

他擡頭問守塔人:“你會做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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