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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積雪蓋了一地,踩在上面吱吱嘎嘎的,會有一點寒風從遠處灌進來,将徐時瓒身上的衣袍都帶起,勾勒出他瘦弱單薄的身形。
“撞到人啦!”辛晚揚下眉,碰碰小孩的發頂。
徐時瓒慢吞吞地點了下頭,歪下身子就要繼續走。
也許是他身上帶的血太多了,血跡斑斑的,叫人看了心驚。她虛虛地攏了下人:“受傷了麽?”
徐時瓒這才擡起眼看她,很快又将眼皮耷拉下去,他不吭聲,看起來要走的模樣,掙開辛晚攏在自己肩上的手。
辛晚家裏錢財多的數不清,她也是個有事沒事都愛給人幫了一把湊熱鬧的性子。盡管眼前的小孩看起來實在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卻還是抿了抿唇,問他:“要我幫忙找你爹娘麽?”
聽到這兩個字,徐時瓒好像終于有了點反應似的,他歪了下腦袋,臉上露出殘忍而天真的笑:“他們都死了,喏,我身上的血全是他們的。”
辛晚于是不說話了。
她的唇緊緊抿着,手指揪着一小片衣角,好像很無措的樣子。
年幼的少女沒見過多少人血,也不知道殺人對于徐時瓒來說是多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意料之中。
徐時瓒想,覺得有些無聊了,垂下眼皮就打算走人。
然而一片溫熱握住了他的手腕,燙得好像要将那一片寒涼的肌膚都融化。
十四歲的辛晚要比營養不良的徐時瓒高大半個頭,她垂着眼,望進他眼底。然後一字一句,又很堅定地開口:“不是的,你也受傷了。”
徐時瓒怔忪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他可能大概真的覺得有點好笑,只是嘴角不大熟練地彎了下弧度:“哦,你就是要說這……”
“不是的。”辛晚打斷他,她望了一會自己的腳尖,才擡起頭來看着他,她非常不熟練地摸摸少年的腦袋,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總而言之就莫名其妙地開了扣:“我是想說——你要和我回家麽?”
2、
辛家家大業大,錢財也多,就算多養十個徐時瓒也不成問題,加上徐時瓒這人,年紀小小,就慣會裝,一副乖巧聰明的模樣,倒讨得夫婦二人都很高興,十分順理成章地将他收留了下來,對外就說收了一個養子。
透明的玻璃珠子在徐時瓒手裏晃了一下,他另一只手拿着一本書,一邊玩一邊溫書。
路過書院的幾個少年都是當地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仗着家裏有財,日日作點惡作劇,貓憎狗嫌的。
徐時瓒沒來書院之前他們就是小霸王,其他學子唯他們馬首是瞻。徐時瓒獨來獨往,不喜與人交流,還以為才思敏捷,聰穎過人,常常得夫子誇獎,于是更讨厭他了。
“喲,一顆破珠子也玩上了?果然是、是、是沒什麽見識的東西。”那個稍胖一點的小公子“是了”半天說不出來,好不容易想到,口齒不清的嘲諷。
他從別人嘴裏得知了徐時瓒的身世,自覺自己高他一等,本來不屑于和徐時瓒作對,結果身旁的小厮一逗他,給人上了不少眼藥,讓他對徐時瓒特別不喜歡。
當然,多半是因為嫉妒,因為那顆珠子是夫子獎給徐時瓒的,只有一顆,勉勵他寫出了一篇好的賦。
徐時瓒同意他的前半句。
這顆珠子确實一般,邊緣還有一點破損,摸得他手指一點點的生疼。
他于是彎起一雙眼:“喏,送你們。”
那胖子被他不按常理的出牌愣了一下,馬上回過神,臉上發紅:“什麽玩意小爺我看得上麽?”
他一腳踢翻徐時瓒手上的書,眼看就要和人動手。
徐時瓒嘆了口氣,左手輕輕一丢,将那顆珠子扔在地上,圓潤的珠子順着石縫陷入凹槽,動了一下,徹底停住了。
他這才擡眼,冷冷地朝那幾人看去。
為首的被他看得後背生寒,卻還是要強撐着一口氣,他艱難地吞咽下口水,狐假虎威:“看什麽看!小心……”
他話被徐時瓒打斷,徐時瓒輕輕扣住他那根朝自己伸出的手指,微微一彎,就另那人滿臉通紅,漲出血色,嘴唇動了好幾下,又吐出不了一個字眼。
徐時瓒體貼地替他将話補完了。
他眼睛彎起來,一副看起來因為接對了話似的高興,眸子一片深色,看起來漂亮而危險:“小心我将你眼睛挖出來——對麽?”
那幾人被吓到,後面幾個連滾帶爬得跑了,剩下那一個臉漲成豬肝色,也哆哆嗦嗦地和他求饒。
徐時瓒覺得真沒意思。
他掃興地撇撇嘴,将人的手松開,又耐心地拿出帕子一下下擦幹淨,拎起書走了。
留下出了一身冷汗的少年,兩股戰戰,幾乎要站不穩,被吓得心都要飛出來了。
3、
“你今天是不是弄丢了什麽東西?”辛晚問他,敲敲桌子,試圖引起少年的注意。
徐時瓒的視線從窗外收回來,他朝辛晚露出一個笑,仿佛單純得什麽也不知道的模樣:“沒有啊。”
“真的沒有?”辛晚歪着頭,一副試探的模樣。
丢的都是沒用的東西。
徐時瓒想,面上卻不會這麽說,他回答:“東西我都收得好好的。”
辛晚滿意了,她眼睛彎了一下,看起來神神秘秘的,和徐時瓒的笑意對上,顯得他的笑如此虛僞。
“噔噔噔!”她寶貝地将右手從後背拿出,癱開。
掌心躺着一枚玻璃珠,黑得發亮,圓潤的不行,只有邊邊一個小地方,被陽光一照,露出不平整的、凹凸的亮色。
徐時瓒笑不下去了。
他的面色忽然僵住,連嘴角都沒辦法虛假地擡起來。
辛晚沒有注意他的神色,她将玻璃球塞進人的手裏。
然後一副很得意的模樣:“這可是嚴苛的錢夫子獎的诶!好好收起來,王二他們就是妒忌你,以後阿姐保護你。”
她說這話的時候眉眼飛揚,看起來比窗外的太陽還溫暖,搖頭晃腦的模樣也很……可愛?
大概是這個詞。
徐時瓒想,手指一點點攥起來,摸過那顆玻璃珠上的每一個角落,沒有錯過那片硌人的區域。
辛晚不知道事情全貌。
他松了口氣。
她不知道珠子是他刻意丢的——本來就是沒用的東西,沒必要留下。
徐時瓒沒有應話,他只是垂下眼睫,望着手裏的黑亮的珠子。
他想,辛晚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那些不好的、讨厭的、被別人丢掉的東西,她總是撿回來當寶貝。
4、
徐時瓒稍大一點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被辛晚慣的,本性稍稍露出了一點,已經是書院叫人害怕的存在了。
那個小胖自前些年那次被徐時瓒教訓一次之後,死心塌地地屈服了,跟在徐時瓒後面跟小尾巴似的,趕都趕不走。
徐時瓒一開始對他還兇幾下,結果趕也趕不走,只好随便他去了。
“你養的好弟弟,看把我孩子欺負成什麽樣了。”那個尖酸刻薄的李家夫人“哼”一下辛晚,将自家孩子推到辛晚面前。
那個小少年,自幼被家裏人捧在手心裏長大,身嬌體嫩,輕而易舉就留印子,身上通紅一片,看起來确實挺可憐的。
然而辛晚只是看了一眼,擡了下眼皮:“哦,然後呢?”
“然後?!”那夫人氣急敗壞:“你不教訓一下麽?!”
辛晚父母年前去汴梁視察其他鋪子,回來得年中了,家裏的事由辛晚做主,她看辛晚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好欺負,才惡狠狠地開口的。
那個小胖重情重義,往前踏一步:“打他的人是我!和徐公子沒什麽關系!”
“你就是他的走狗!”李家小少爺氣急敗壞地補充,又朝人動手。
辛晚橫擋了一下,護住兩個少年,眉眼一壓,看起來也挺唬人:“年紀小小,說這種話,家裏人沒教好麽?”
李夫人被指桑罵槐到了,臉上又青又紅,看起來氣得不行。
她指甲縫裏塞了辣椒粉,拍打人的時候全漏在對方肌膚上,那裏更通紅了。李家小少爺什麽時候受過這種苦,號啕大哭。
李夫人氣得不行,一定要辛晚給個說法。
辛晚癟嘴,招手。徐時瓒乖順地走到自己身旁。
十五歲的少年已經超她了大半個頭,輕而易舉就将照在人身上的陽光遮得嚴嚴實實。
辛晚試了下高度,咳,有些不夠。
她複而招招手,徐時瓒不知道她要做什麽,還是乖乖巧巧地彎了下腰。
辛晚踮腳,臉上一本正經,手上不輕不重地碰碰人的腦袋。
比起敲打,更像安慰。然而她面上卻不是這麽說的。
“罰了。”辛晚一擡下巴:“李夫人沒事就回去吧,有些礙着我們辛府了。”
李夫人委實沒見過這樣的,嘴裏“诶”了幾聲,沒“诶”出個所以然,就被辛府的守衛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
小胖眼睛發亮,崇拜地看着辛晚:“辛晚姐,你真厲害。”
其實是辛家勢大,和她關系倒也不大,辛晚這樣想,面上卻仍得意洋洋:“也就那樣吧。”
徐時瓒後知後覺摸了下自己的發頂,目光還是呆呆的,看起來有點沒反應過來。
辛晚踮起腳摸了幾下,皺眉,有些擔心:“不會被我打疼了吧——我沒用多少力啊?”
徐時瓒這才收回手,扣住她的,他垂着眸,只是悶悶地回:“沒有。”
小胖察覺不出兩人奇怪的氛圍,聒噪地繼續:“辛晚姐,我不是故意打他的,他先在背後嚼徐公子的口舌的!”
辛晚重點跑歪:“為什麽叫我就是辛晚姐,叫他是徐公子?”
因為人太兇了。
小胖心裏補充,面上不敢說,想幹巴巴地轉移話題。
剛想到可以聊徐時瓒在書院的其他事,他眼睛一亮。
徐時瓒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要說什麽了。
他聲音很涼,就算因為在辛晚面前,故意裝得溫溫柔柔,還是叫人後背發涼。
“慕容冬,還不回去麽?”他好聲好氣地問。
小胖一聽這話就知道他要趕自己走了,臉上依依不舍,就要掉眼淚了,無奈屈于淫威,還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面上要哭了,心裏是真的要哭了。
都說多少次了,我叫慕容恭,怎麽還沒記住!
“我還叫廚房多做了他的飯。”辛晚打着算盤:“剛好,叫柳望景來吃。”
柳望景。
這已經是徐時瓒這旬第五次從辛晚口中聽到他的名字了。
他的嘴角一點點拉平,連帶着眼尾也是,又成了外人眼中最常見的模樣。
他聲音很輕,好像很怕這個名字會打破他和辛晚之間氛圍似的問:“他是誰?”
“柳家公子,前幾年游學去了,你沒見過,沒關系,就住我們附近,你早晚會認熟人的。”
“不是。”徐時瓒攥着辛晚的手忽然緊了一點。
辛晚回頭看他一眼,他才反應過來似的松開,卻還是繼續問下去:“為什麽總提他?”
辛晚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她失笑,沒把徐時瓒孩子氣的話當真,繼續:“這有什麽的,以後見面的機會多的是。”
“不見不行麽?”徐時瓒快走幾步,追上她,執拗地問。
人和人之間就是很奇妙的,僅憑一個名字就不喜歡也不奇怪,辛晚想,答應他:“好,以後我和他出去就不叫上你啦,你在家好好溫書。”
徐時瓒氣得腦子疼:“我不是這個意思!”
“啊?”辛晚看他:“不是不喜歡麽?”
徐時瓒:……
他沒說話,看起來煩得不行的樣子,直直地往前走,不理人了。
“不理就算了。”辛晚被他拉着,喊了幾下他的名字,有些無奈:“手怎麽不松啊?”
徐時瓒輕輕地“哼”了一聲。
不松不松就是不松!
5、
辛晚說以後有的是機會見原來沒騙人。
往後半年,他和柳望津見面的的次數比見慕容恭的還多。
“以前還不願意,現在跟着一起,我就說吧,你和柳望景肯定投緣。”辛晚洋洋得意,抓了一把瓜子仁逗魚。
魚哪裏能吃瓜子仁的?徐時瓒卻沒說不可以,只是默默将她手盤的瓜子仁換成了饅頭。
而且其實也不投緣。
也根本不願意。
只是因為每一次辛晚都要去,徐時瓒攔不了她,只能自己也跟在後面。
喂完魚了,辛晚跳下來,高高興興地準備去後門和柳望景一起去書坊挑書。
徐時瓒自然一起去。
只是——
“公子,老爺找。”小厮從遠處走過來,喊他。
徐時瓒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手指飛快地勾住辛晚的一片衣角,眼睛眨啊眨的,看起來可憐巴巴。
辛晚一看他的樣子就猜到他要說什麽,大手一揮,答應人:“你去吧,我和柳望景在後門等你。”
徐時瓒于是點點頭,又不放心讓她和柳望景待太久,補充:“……走慢點。”
辛晚不懂但答應,看人的身影飛快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
“叫我走慢點,自己倒走那麽快。”她小聲嘟囔。
辛父長得兇巴巴的,性格卻很好,是個老好人,他站在正廳,時不時張望幾下門口,等得有些焦急,卻假模假樣地板着身子,裝出一副氣勢唬人的模樣。
徐時瓒踏入正廳,看到擺在院子滿滿當當的幾個大箱子,微微有些不詳預感。
“時瓒來了啊。”辛父咳嗽幾聲,又問小厮:“夫人呢?”
“急什麽?”辛夫人正巧踏進來,看到院子的大場面,也震驚了一下。
“柳家上門提親了。”辛父望着兩人,交代。
徐時瓒被忽如其來的信息砸得腦子有點懵,感覺這句話離自己很遠又很近,聒噪得心跳聲讓他忽然之間聽不懂辛父的話。
辛母微不可查皺了下眉:“之前訂的娃娃親當真了?”
徐時瓒艱難的呼吸了一口氣,他聽見自己問:“和誰?辛晚麽?”
辛母這才想起他不知道這事,和人解釋:“你姐姐幼時和柳家公子訂了娃娃親——你出門不要老纏着人了,畢竟……”
徐時瓒沒聽見她們在說什麽,感覺意識都飄在空中,虛虛蕩蕩的,落不着實地。還不容易說完,兩人放他離開了。
他記不得自己有沒有走錯路,反正最後到後門的時候耽誤了不少功夫。
結果他一擡眼,正好對上辛晚和柳望景的側影。
他倆好像在聊什麽,辛晚的眼睛都亮閃閃的,很高興的模樣。柳望景一個讀書人,也很激動,臉都紅了。
徐時瓒側了下臉,眯眼睛,覺得比夏日的陽光還刺眼。
他抿唇,飛快地走上去,站在兩人中間,隔開她們的視線,一邊抵着辛晚肩膀,一邊微微歪頭,朝柳望景露出一個非常、非常、非常惡劣的笑。
6、
徐時瓒最近心情不好。
辛晚确定下這件事,和柳望景交流了一下,對方恹恹的,一點也不想聊有關徐時瓒的話題。
他太恐怖了,跟想殺了自己似的。沒有人會想聊一個想殺自己的人的事的。
“是因為看出我和你瞞着他的事了麽?”辛晚眉一挑,謹慎地猜測。
柳望景趕緊看看四下——還好還好,徐時瓒不在。
他急得都要給辛晚跪下了:“大小姐,別說這種話!整的我和你之間有什麽秘密似的。”
辛晚不懂——确實有秘密不是麽?說還不讓說了是吧。
柳家非常滿意辛晚這個兒媳婦,對她和柳望景的婚事相當積極,辛父辛母嘴上不說什麽,看得出來也是希望這門婚事能成的。
然而兩位當事人并不想。
柳望景抱負不大,希望可以一輩子游山玩水,垂老于山林,妻兒對他來說都是牽扯,他不想,然而柳家一脈單傳,說什麽也不允許。
就算對象不是辛晚,也會是別的什麽王小姐,林小姐的。
倒還不如選辛晚,方便密謀。
“假死藥全在這了。”辛晚遞過去,還是有點不放心:“你真要假死?別的法子不行麽?你家裏人……”
柳望景父母早年出事,家中就剩伯父伯母一家,以前沒怎麽管柳望景,長大了倒對他的婚事和前景指手畫腳。
“他們的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總之我先逃一段時間。”柳望景懇切地說:“假死是必須的。”
他想了想,到底把“我怕我不假死徐時瓒會讓我真死”這句話咽肚子裏了。
“好好好,”辛晚也不勸他了,剛想讓人麻利地走吧,一擡頭,望見剛好從門口進來的徐時瓒。
徐時瓒自十六以後,跟抽條了的柳樹似的,長得飛快,身形也長開了,好像清脆的竹,身形好看挺拔。
他的眉眼也長開了,不似幼時雄雌莫辨,是好看的少年模樣,頭發束起來,露出整張臉,眼睑下的小痣格外奪人注意。
他彎了下嘴角,笑意不達眼底:“柳公子又來了——來做什麽?”
柳望景尴尬笑笑,扯謊:“城北照恩寺準得很,想找你姐姐去那裏踏青。”
“很準麽?”徐時瓒懶懶地應話,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準不準,只是為了牽扯出後面這句話。
他說:“既然這麽準,帶我一個一起去吧。”
照恩寺不同于尋常寺廟,它建在半山腰,因為常年攏着一層雲霧,顯得更加神的樣子,加上寺內有位大師,據說特別準。只是常年雲游,一年到頭很少回寺。
辛晚尴尴尬尬地站在兩人之中,手指勾樹枝上的葉子,攪啊攪的,把那片葉子很快弄碎成一段段,汁水濺到她手指。
徐時瓒餘光一直留意辛晚的動靜,很快就反應過來,拿出一張帕子,握着辛晚的手腕,将她手指上髒兮兮的葉汁一點一點擦掉。
怕她疼,徐時瓒擦拭的力氣用的不敢太大,握着她的手的勁倒大,辛晚試着縮了一下,被人扣住十指,徐時瓒掀起眼皮,朝她看過來。
好嘛。不動就是了。
辛晚幹脆攤開手指,看他把自己的手指串進她的指縫,一晃一晃的,勾着徐時瓒的手左搖右晃,就是給人搗亂。
徐時瓒松下眉眼,眼尾彎出一個輕小的弧度,脾氣很好的樣子,他剛要開口。
柳望景看着兩人看了好久還是覺得氣氛不對勁,他潤潤嗓子,咳嗽:“咳咳,還不進去麽?”
“進進進!”辛晚趕緊回頭,數了下人,感慨還好來得夠早,前面的香客倒也不是很多。
她複而回頭,像徐時瓒還是年幼無知的幼子似的,和他交代:“跟着,不要走丢了。”
香客絡繹不絕,辛晚站得腿都有點累了,可算進去了。
寺廟內燃的香味道很濃,聞起來叫人心情莫名平靜下來。
辛晚第一次來照恩寺,找了一圈,沒找到求簽的大殿,恰好看到一個小沙彌在樹葉底下掃葉子,去問路。
那小沙彌長得活潑,卻莫名叫人覺得慈眉善目的,眉眼間的悲憫氣重,彎了嘴角問:“三位是來求簽的?”
“啊,對。”柳望景文弱書生的模樣,沒有試過人擠人,差點落單,好不容易擠了出來,頭發都有點散亂,感覺腦子也不大好的樣子了。
“我這裏倒是有幾張簽文。”他從袈裟裏取出幾枚,定定地看了三人一圈,最後只給了辛晚和柳望景各一枚。
徐時瓒看起來有些不虞,礙于辛晚在,勉強拉了下嘴角,問他要。
“施主又不信這些。”那小沙彌沒有給他,手指一彎,将剩下的簽文收回去,他神秘兮兮:“何況——你的那份也在她手上。”
辛晚看他指了指自己手裏的簽文,不知道那沙彌什麽意思,安慰徐時瓒:“我開給你看。”
“機緣還沒到。”那沙彌又攔住他,眉眼彎起來,看起來更慈善了:“要開的時候自己會開的。”
辛晚不懂,但還是答應了,慢吞吞地将東西收起來,和人道謝後就往供奉菩薩的正殿走去。
柳望景聽了迷糊,自己那份倒是已經開了,上面寫着“順其自然”。他撓撓頭:“你才多大?怎麽說話就老神在在的了。”
沙彌半開玩笑半真誠:“老朽一把年紀了,比三位施主加在一起還大一點。”
柳望景皺鼻子,顯然沒信,将簽文一塞,和人道謝,趕緊去追遠處兩人的身影。
7、
辛府大小姐和隔壁柳家的公子定親的消息在城內不胫而走,郎才女貌,門當戶對,成了不少人飯後茶餘的談資。
然而這些談資不出一日又悄無聲息地寂靜下去。
辛家的那個小公子倒是心狠手辣,見不得自家被議論,将消息全都壓下去了。
辛晚倒沒太大感覺,成親在兩月之後,而今夜就是柳望景的“假死”之日。
柳府今夜請了辛府來家中吃飯賞月,正是他“假死”的大好良機。
柳望景做了萬全之策,決不會有差錯披漏,惴惴不安到現在,眼看大事就了。
忽然聽到不遠處的腳步聲。
徐時瓒沒刻意壓着動靜,柳望景隔着窗戶看到他人影。
他要比柳望景稍高一點,身影投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今夜月色很好,照亮了他一張漂亮卻沒什麽表情的臉。
他身上披着夜晚的寒氣和涼意,看起來也是冷冰冰的,不好親近的模樣,叫人看了生怵。
柳望景糾結了一下,實在不知道他莫名其妙來找自己幹什麽——他顯然就很讨厭自己,平日巴不得離自己一百八十丈遠。
然而現在想這些沒用,他不敢耽擱,飛快地吞下那顆假死的丹藥,感受身上的力氣在一點點抽離,他最後掙紮着翻了個身。
好在好在,包裹齊整,看起來萬事俱備。
四肢完全失了氣勁,眼皮越來越重,他馬上就要跌入夢境。
猝不及防看到了門上扣着的影子。
徐時瓒還挺客氣的。
他想:知道敲門。
徐時瓒敲了幾下沒反應,開始思考不然不要綁了,直接殺了算了。
可是辛晚會不高興麽?
可是死的活的都沒有區別,他不會讓辛晚還有機會見到他的。
徐時瓒做好打算,扣着門,眼看就要推開。
“徐時瓒!”辛晚在他後面急忙喊住他,絞盡腦汁地想借口:“爹爹找你。”
徐時瓒低着頭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找借口,扣在門上的手松了又緊,最後只是歪着腦袋看她:“現在麽?”
辛晚同樣出了一手汗,實在擔心他破壞柳望景的計劃,上前抓住他的手,強裝鎮定:“嗯,現在。”
她手心的粘膩一下被徐時瓒感知到,汗涔涔的,看起來很緊張。
徐時瓒沒多大掙紮,輕而易舉被她拉走,他歪着腦袋看人,看得辛晚使勁眨了許多下眼睛。
“阿姐……”徐時瓒剛要說話,被辛晚打斷。
她很無奈的樣子,一只手空出來蓋住徐時瓒的眼睛:“不要老看着我。”
徐時瓒大概是眨了幾下眼睛,眼睫掃到辛晚手心,酥麻一片,辛晚覺得好像所有感官都集中在那塊地方,只能感受到心頭一軟,有些奇妙的感覺。
徐時瓒停頓了一下,複而繼續:“為什麽騙我?”
辛晚猜出他知道自己找的借口了,沒辦法,攤牌:“沒有為什麽。”
“為什麽要成親。”他繼續問。
“沒有為什麽。”辛晚同樣回。
徐時瓒忽然停住不走了。
“诶,你!”辛晚剛要回身拉他,忽然猝不及防被人從後面抱住。
徐時瓒長大以後辛晚就很少會和他有擁抱之類的親近動作了。最多就是拍拍腦袋,拉拉小手。
是以這個擁抱,倒讓辛晚覺得很久很久沒試過了,徐時瓒身上有點夜裏的涼,身上的味道好像一點點要滲進來。
徐時瓒很少撒嬌,以至于辛晚也不确定他現在是不是在撒嬌,總而言之,叫人有點新奇的同時又軟了一小塊心。
他聲音悶悶的,下巴抵在辛晚的發頂,攥着人的一小片衣角,聲音和晚風一起送進辛晚的耳朵裏。
“那會不要我麽?”
8、
柳家公子死了。
在一個平常的清晨,府裏小厮去叫人起床,結果發現他躺在房內地板上,體溫都涼了,早就沒氣了。
礙于辛晚和柳望景先前婚事的議論被徐時瓒懲處了,坊間不敢多加議論,只能小小聲交談。
辛府和柳府的婚事只好作罷,辛父辛母也惋惜——柳望景是他們看着長大的,結果莫名其妙就這副下場了,倒是叫人怎麽也想不到。
辛府本就是一方權貴,辛晚的婚事被不少人惦記着,死了一個柳望景,倒是多了一堆上門提親的,一開始還收斂一點,等柳望景“死”了月餘,庚帖是一疊疊地往辛府上面遞。
辛晚頭大,還好早先有想過,見了庚貼,意思意思,好不容易擠出了幾滴眼淚,看起來哀切得不行。
辛父辛母果然心軟,拒了那些送上來的帖子。
于是坊間又知道了——辛家小姐用情至深,看來沒個三年五載的,是不打算成親了。
辛晚樂得清閑,一邊磕着瓜子一邊看柳望景的傳回來的信。
他假死第一個去處就是樓蘭,三日前他到了那裏,置辦好一切就給辛晚傳信報平安了。
他在信裏十分氣憤地寫道,說這裏的東西貴得要命,還很多外邦人,他入城第一夜,就被狠狠宰了一頓,把他氣得要死。
辛晚樂得不行,剛要磨墨給人回信,擡眼看到徐時瓒進門。
她半顆瓜子還卡在喉嚨裏,眼眶裏還攢着剛剛笑出的眼淚,僵在了原地。
仔細思考了下,馬上作出決定。
不是她不信任徐時瓒,只是對方看起來就和柳望景不對付的樣子,知道柳望景“死”了,他面上雖然沒說什麽,還幫着辛府去給柳府幫了不少忙,可辛晚就是莫名覺得他那段日子心情不錯。
要是知道他沒“死”,可能要白開心一場了。
辛晚想,又覺得好笑,趕緊止住笑意,将卡在喉嚨的瓜子吞下去,眨幾下眼,把眼眶堆積的淚掉出來。
看起來梨花帶雨的。
徐時瓒抿了下唇,眉頭不自覺皺起來,他伸手,給辛晚遞過去一方帕子,看她低着頭,看起心情不佳的樣子。
更煩了。
他花了一個月,總算将家中柳望景的東西和痕跡消得幹幹淨淨,又讓城內無人再議論柳望景,自以為他所有的痕跡都沒了。結果辛晚還是沒有将人放下,這段日子日日以淚洗面,感覺都瘦了一圈。
辛晚也是真糾結——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和徐時瓒開口。
前段時間他說的話自己也聽見了,下意識覺得非常不對勁,徐時瓒太黏她了,雖然辛晚也願意給他黏着,但就是有點說不上來的奇怪。
“阿姐。”徐時瓒眼見她真的沒有和自己說話的打算,先開口。
“怎麽了!”辛晚趕緊收回思緒,回他。
徐時瓒抿了下唇:“在想什麽?”
辛晚不動聲色地将桌上攤開的信紙擋住,她呼口氣:“沒什……”
“柳望景麽?”他打斷她。
庭院裏的陽光被枝繁葉茂的林木遮住,只剩下幾點光斑,落在地上,徐時瓒低頭看她的時候,有一小個正好投在了他的身上。
辛晚正望着那片光斑出神,猝不及防聽到他開口:“他果然該死——活着的時候就沒讓你高興,死後也讓你哭。”
他停頓了下,又彎了下嘴角,眉眼溫柔下來,看起來想蠱惑人心的狐貍精,徐時瓒溫和地繼續:“不過沒關系,礙眼的人已經死了,以後我會讓師姐開開心心的。”
辛晚:……
她被徐時瓒的話劈頭蓋臉砸了過來,慢半拍之後才反應過來,動動唇,好像很久都沒消化他話裏的語氣。
她現在知道哪裏奇怪了。
10、
冬至宜吃餃子,辛晚耐心地教徐時瓒怎麽包才能好看,看少年手指沾上面粉的白色,指導:“你食指要捏住啊。”
徐時瓒又照着她說的做了一下,還是失敗了,做出一個四不像的餃子。
辛晚實在很怕它一下鍋就露餡,伸手将它重新包了一遍,末了感嘆:“以後府裏就剩我倆了該怎麽過,等着餓死?”
徐時瓒抿了下唇,不說話,執拗地重複動作,想要包出一枚好看的餃子。
辛晚等了一會沒等到人接話,剛想找補說自己瞎說的,面前忽然被遞上了一只餃子。
白白胖胖,雖然看起來依舊一般,可總算能入眼了。
徐時瓒的眼望進她的。
“我以後都會學的。”他說。
辛晚伸手揉下他頭發:“我開玩笑的,辛府那麽多人,怎麽會只剩我們?”
“就算只剩我們也沒關系,我都會學的。”徐時瓒堅持不懈地說。
他坐着,擡起眼看人,眼睛蒙一點霧氣,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很像辛晚第一次見他時的感覺。
雖然後面徐時瓒無數次強調,自己當時一點也沒有想哭,也不存在裝可憐,但是辛晚還是覺得他像極了落水的小狗。
等一個人來帶他回家。
她彎下腰,和人貼貼鼻尖,在徐時瓒親上來的時候又退開。
徐時瓒于是扣着她的後頸,輕輕咬着人的唇貼上去。
“閉眼。”他有點不好意思,臉染一片紅,伸手去擋住辛晚的眼。
辛晚眨了幾下眼,躲開他的手,動作之間身上的東西掉了出來。
“什麽?”徐時瓒彎腰去看。
辛晚已經将東西拿着了。
她眨幾下眼,慢吞吞地“哦”了一聲,回頭又沖他笑了一下,看起來神秘兮兮的:“那個簽文,你還記得麽?”
ˉˉˉˉ
夢境光怪陸離,故事中的徐時瓒一輩子也沒回魔域,辛晚一樣沒去學仙術。她們做了一世普通人,最後兜兜轉轉又相遇、相愛、相守。
人生漫長,看起來真實又虛幻,仿佛就是一個普通世界裏不同走向結局。
辛晚分享完自己的夢境,看起來興趣很高的樣子,她撐起半邊身子,高高興興地問徐時瓒。
“所以你想知道那個簽文到底寫了什麽麽?”她一下一下地晃腳。
徐時瓒伸手抓住她的腳,塞進被子裏,怕她着涼。
他配合地說:“想。”
辛晚對他的回答非常滿意,伸了下腿,腳蹬在徐時瓒的掌心。
他掌心溫暖,剛剛被辛晚握着手攥熱,現在又給她捂腳。
“那個簽文上寫……”辛晚坐起來,很響地親在他的臉側,獎勵給自己捂腳的徐時瓒。
“長長久久。”她說:“徐時瓒,你和我會長長久久的。”
——正文完。
全文完結啦!感謝大家的陪伴,我們有緣下本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