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
辛晚的心一抽抽地疼,只覺得被人用盡全力攥緊了似的,沒有一點空隙,只剩下幾聲紊亂的喘息,然後隔着虛無的空氣,抵盡全力似的抱緊徐時瓒。
盡管作為一縷虛魂,她的所有觸碰都抵達不了想要去的那個人那裏。辛晚的懷裏始終空蕩蕩的,好像只是罩住了一片不屬于她的空氣。
徐時瓒在她懷裏安安靜靜了一會,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窗外的雪。忽如其來地想到那個人——自己應該叫父親的那個人,執意離開的那日,雪一樣大。
徐時瓒安安分分地站在他身後,看着他如同自己計劃裏的離開在這片雪地裏,沒有一絲猶豫,仿佛這裏從來就沒有叫他值得留念的地方。
結局顯而易見。
母親十分生氣,當然,這一切也都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把他抓了回來,折斷了天之驕子的一雙翅膀作為報複——她挑斷了愛人的腳筋,讓他這輩子再不能離開自己身邊。
其實是很無聊的故事。
徐時瓒想,扔掉手裏的劍。
因為被死去的父母緊緊的、密不可分地環着,他瘦小的身子想要站起來便有些困難。于是只好用瘦削的手指一寸寸推開靠在自己身上的屍體,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最後望了一眼掌心粘膩的血,扭頭走了出去。
殿內空蕩蕩的,光亮幾乎沒有,偶有寒風從窗外灌進來,會将他的衣袍吹灌起來。
徐時瓒的背影于是單薄又纖細,好似被那寒風無意卷進來的一片雪花,輕而易舉就容易破碎。
辛晚費勁地眨眼,才壓下眼眶的酸澀,她跟着追出去。
看到他推開沉重的殿門,動靜在室內響起來幾道回聲。
拖長——又沉寂下去——
殿外的雪很大,四周都鋪了厚厚一層雪霜,壓得整個世界一片銀裝素裹樣。
徐時瓒赤着腳,踩進雪地,步子很慢,沉甸甸的。
他一雙眼沉靜而死寂,仿佛一灘死水,投再多石子都不會有動靜。
半晌,徐時瓒好像終于反應過來似的,他點點頭,慢半拍地蹲下,一雙漂亮的手埋進雪地裏。
舉起。
複而幾次。
手掌帶出來的雪全都化成了冰水,水珠順着手指每一寸肌膚和關節,沖刷掉上面覆了一層又一層的肮髒粘膩的血,只留下冰涼的溫度和通紅的肌膚。
徐時瓒終于放心了,他很淡地彎了下嘴角。
十二歲的徐時瓒還沒有那麽八面玲珑,也不知道虛情假意的笑可以解決世界上八成的問題,因此這個笑顯得十分不熟練和僵硬。
作為一縷虛魂,明明是感受不到任何的溫度,體會不到所有的觸覺。
辛晚卻覺得,自己仿佛也跟着他一起,回到了數十年前,那個寒冷的雪天。
所有事情終于解決,徐時瓒撐着身子,身影一點點,消失在漫天的飛雪裏。
自此不久,世人發現魔族上任魔王一脈均斃于魔殿內。同年,淩招宗掌門座下多了個天資聰穎的首徒,一劍驚洲,叫人豔羨。
四周的景象須臾之間好似又成了一片迷蒙的霧,叫人抓不住也離不開,只能徒勞地在霧裏繞圈圈。
辛晚追着徐時瓒走了幾步,無果,四周綿密的霧氣将她團團圍住,不得片刻喘息。
她只好一只手擋在身前,另一只手試圖揮散周遭的迷霧。
在一片迷疊不見的景象中,她恍然看到青年時期的徐時瓒,面容褪去了幾分少年意氣,眉目溫柔,伸手輕輕摘下一串糖葫蘆,然後偏頭,朝她不經意笑了一下。
下一瞬,糖葫蘆被遞出去。
辛晚的心沒由來地跳了幾下,想跟着伸手,接過他掌心的糖葫蘆,迷霧卻散得突然,所有景象褪了幹幹淨淨,她仍站在漩渦四周,舉步維艱。
“欲晚”劍在她身側铮鳴,方将她的思緒拽回來。
好像剛剛的一切只是大夢一場。
傷口處的血汩汩湧出,實在叫徐時瓒頭疼。
衣服髒了,說明出去不能第一時間見辛晚了。
起碼得重新換一身衣服。
可事實上,出不出得去另說,辛晚願不願意讓他再見也另說。
徐時瓒拉了下嘴角,發現自己實在是笑不出來,于是只好垂着眼睫,靜靜地感受鮮血和生命的流逝。
命盤中央其實是一片虛無,擡頭望去,頂上其實有很多細長的絲線,每一根,都代表不同的人的生命軌跡。
想在裏面找出一根無異于大海撈針。
何況事由天定,擅自改變他人命運軌跡,可是要遭天譴,入地獄的。
只可惜徐時瓒不信天,也不怕地獄,僅剩一點全都皈依了辛晚。
他撐着傷口,無力地靠在這個狹小空間的一角,沒由來地又想起來剛剛看到的很多事。
大海撈針雖說不易,可是只要有心,總還是能成的。順着一根又一根的命線,徐時瓒終于還是找到了辛晚的那根。
她溫暖而熱烈,像冬日裏的太陽,連同她的那根命線仿佛都比別人的銀光都亮幾分。
徐時瓒經了數十次的輪回,往前的每一年,沒有哪一輩子見辛晚衆叛親離,被宗門視為眼中釘。而這輩子她的不幸原來全是因為自己。
數十道輪回裏,徐時瓒孑孓一身,瑀瑀獨行,無人伴風雪,做了不少惡事,也難怪成為衆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妖魔。
這輩子多了一個辛晚,反而讓她的命盤和自己的緊密地系在了一起。
也大抵是淩招宗那群自诩名門正派用什麽秘法看了命盤,恨不得連同辛晚也斬草除根。
徐時瓒會一同因此憎惡起自己,大抵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會讓辛晚遭受本不應該她承受的一切,讓她受到衆叛親離的苦楚。
可不可否認,他的心裏同時生了點隐秘的欣喜,因為辛晚和他的命盤綁在一起,仿佛有根密不可分的細線,将兩人栓在了一起,叫他有種他們本身就是天生注定而又不可分離的錯覺。
傷口的血徹底止不住了,腦子也暈沉起來,徐時瓒仿佛能走馬觀花地看完自己前面數十次輪回的所經所歷。
連同他所遭受的一切,所有痛楚加倍返在自己的身上,仿佛要将靈魂和肉體都撕碎成一片片才肯罷休。
好在将辛晚的命盤改回來了。
他想,這時候倒很痛快地承認了颉龐對他所有的評價。
自私、多疑、偏執、神經……
他不願意相信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只要窺探命盤的秘法還在,辛晚就永遠有可能成為衆矢之的。
徐時瓒只能活到二十五歲,但他卻貪婪地希望辛晚在他不在的數百年裏可以一生平安順遂。
手指輕微屈了一下,關節摩擦到地面生疼。
命盤被人強行更改,整個盤內都在發出劇烈變化,迷霧叢生,四周景象一霎那變了許多次,叫人上一刻仿佛還是在春暖花開的三月,下一瞬就落入臘月寒冬之中。
雪一片片下,要将徐時瓒的頭發都染成白茫茫一片。
心髒猝不及防地抽痛了一下,徐時瓒在這一刻忽然想到——不知道師姐今天喝藥了麽?有沒有愛上他。
久久沒有回複,整個世界靜谧得好像要将他一個人落下,徐時瓒于是蓋棺定論。
“那就是會喜歡我。”
“神經病。”
忽然而來的聲音叫他的心猝不及防地跳了一下,仿佛身體所有的血脈和肺腑都活了過來,開始産生源源不斷的熱量。
眼睫下面還覆了一片雪花,他猝不及防地擡眼,叫那片雪花晃晃蕩蕩,如約落下,碎成幾瓣。
辛晚于是就在幾瓣雪花裏朝他跑過來。
她好像氣得眼眶都紅了,說話時的聲音還在發着顫,連“神經病”喊的都十分底氣不足。
徐時瓒艱難地彎了下嘴角。
可惜乖順沒有換來辛晚的溫柔。
她惡狠狠地瞪人,說話惡聲惡氣:“現在知道疼了吧?”
動作卻很輕,覆蓋在他傷口上的手都不敢用力,仿佛徐時瓒是什麽易碎的瓷器一樣,輕微的顫抖都能讓他碎得徹底。
徐時瓒想和她說沒事的,只是被命盤反噬的傷,其實只是看起來恐怖,只要出去了就沒事的。
可是想要說的話太多了,傷口更是連呼吸都會傳來輕微的叫人戰粟的痛。
濕潤的水落在手背,順着上面青藍色的血管青筋滑落,快得仿佛只是徐時瓒一場錯覺。
他竭力壓制住自己的跳得飛快的心和那點說不清的,壓在酸澀下的欣喜。
輕聲問。
“師姐是在為了我哭麽?”
辛晚擡頭,眼眶被淚糊得嚴實,眼尾發着紅,表情惡狠狠,如果除卻欲墜不墜的淚,确實是十分成功的威懾。
可是她這副模樣,除了叫徐時瓒感受到來自心髒仿佛被針密密麻麻紮的酸痛感之外,半分被威懾的感覺也無——實在是一個很不成功的表情。
徐時瓒于是耷拉下了表情,他小心翼翼地湊過去,只是一個親昵地貼近,然後動作很輕地慢慢地湊上了她的眼尾。
嘗到了想象之中的酸澀。
像是辛晚假死後他做的無數場大夢醒來後,眼睛滴落下來,被嘴唇嘗到的味道。
耶,趕在零點前了!這個月是枝天天有小紅花期
大家的評論我都有好好看,只是涉及劇透就沒有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