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紋
趙長風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過街老鼠,但凡他出現的地方,必然有妖族吐幾口唾沫,民間甚至還有了他的童謠,裏面的惡性罄竹難書。
辛晚跟在他後面,有些感慨,明明數月前,他還是那個民心所向的趙大俠,不過一切也都是咎由自取,因果輪回。
夜色很深,司竺帶着一身的寒意回了少主府。
司兆空到底還是在那場難中受了重傷,司竺這幾天忙得焦頭爛額,要安置族中受難的流民又要重修破敗的房屋。連軸轉了好幾天,終于第一次重新邁回府邸。
她剛走到院中,就看到遠處提着燈靜靜等待的男人。
步子忽然頓住。司竺一瞬間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前進。
“下午下了小雨,廚房煮了姜湯。”趙長風很慢地走過來,照亮她面前的一小塊地方。
司竺定定地看着他手中的燈,夜晚深沉,不少蟲子圍繞到燈罩附近,揮掃不去。
躲開趙長風伸上前想要替她解開披風的手,她終于開口:“不必了。”
也不知道說的是哪一個,又或許兩個都有。
趙長風的手指蜷縮了下,他很無力地彎了下嘴角,勉強地拉扯出一個笑:“那好,早些歇息吧。”
司竺很慢的“嗯”了一聲,繞過他,步子沒有半分停頓,沿着長長的、昏暗的、仿佛沒有盡頭的小路走着。
趙長風望着她的背影,苦笑了下,手中的燈越來越暗,恍若他的人生,到了極亮之後,每一天,都在往暗無天日的深淵裏跌。
“就都該殺了。”徐時瓒揮出一道劍意,滅掉趙長風手中的燈,如願看不到一切光亮,才有點高興地彎了唇。
“你不懂。”辛晚又給人把燈點上,搖搖頭,拽着徐時瓒,不想和冷酷無情的徐師弟細說,命令他:“快點跳過這一段。”
沉荒陣法的時間流速快,又是陷入回憶,辛晚也是歪打正着發現再次進入神像可以選擇時光。
“為什麽是石像呢?”再次從石像出來,辛晚還是有些不适應,活動了下僵硬的四肢。
“因為石像荒古不變,無論幾千年,它永遠受人香火,見多了這種事,自然容易做回溯的媒介。”徐時瓒看起來影響不大,轉着手腕上的紅繩,像是思考或者走神。
“我總覺得,落陣或許和神像有關。”辛晚伸手,碰碰那具毫無生機的神像,話只說了半茬,忽然聽到動靜,望向門口。
神廟的門忽然“吱呀”一聲,月光透過門縫照進來,有兩個人影悄悄從門縫中鑽進來。
“孩他爹,妖神大人真有法子嗎?”打扮老婦人模樣的妖跪在神像面前的跪在面前的蒲團上,望着無悲無喜的神像,顫了下身子。
“孩子不是你的你不心疼是吧?”另一中年男子沒好氣:“隔壁家二狗,和咱家孩子一起出事的,不也是拜了神就活蹦亂跳了?想這麽多幹什麽?”
那婦人嘴唇翕動,到底不說了,規規矩矩拜了個大禮。
辛晚聽到他們念着長長的禱告,甚至願意以性命做保,換取孩子醒過來。又聯系他們的話,看了下面前巨大的神像,不禁打了個冷顫。
“半月之內,必死無疑。”徐時瓒望着兩妖,忽然笑了一下。
辛晚皺眉,壓低聲音:“怎麽了?”
“看他們額上的印。”徐時瓒跟着低聲。
辛晚這才留意到,是一朵九瓣蓮花,周圍繞着密密麻麻的妖紋,隐約露出一點血色,看起來格外可怖。
越看越眼熟,她還是問:“什麽來的?”
徐時瓒:你是一點習都不學的是麽?
“妖落咒。”他剛說了個名字,辛晚就來了記憶。
妖落咒,始祖于妖神,是以他人生命供養自己的一種惡咒,妖神在仙魔大戰中隕落,自此,妖落咒再無下落,沒想到在數百年前還是隐約出現了的。
“救人只是微小的報酬,奪人命數,才是這神像做的好事。”徐時瓒忽然輕輕嗤笑。
“明明之前……”辛晚剛起了個頭,忽然反應過來。
妖族信奉神像這麽多年,那神像收了這麽多年的香火,現在是神是妖是魔還說不定,從前愈演愈烈的供奉儀式,供給了數不盡的“願念”給它,加速它成長,現在甚至連毒咒也施得出了。
“那毀掉它?”辛晚望着它空洞的眼睛,越發覺得它面目可憎起來。
徐時瓒沒想到她琢磨半天想出這個主意,頓了下,微笑:“好啊,妖族活了,神像死了,托在它身上的我死了,你也死了——一石四鳥。”
辛晚被迫又被陰陽怪氣,心虛地碰碰鼻子:“那能怎麽辦嘛,這……”
她話又只說了一半。
徐時瓒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
“神廟禁地,閑人勿入。”月光給青年拉了一道很長的樣子,他長身玉立,板着臉,剛正不阿。
徐時瓒笑着開口,眼裏卻半分笑意也無,他語氣冷淡:“師姐是看入迷了麽?”
辛晚艱難地吞了口口水,她側過頭:“徐時瓒,趙長風……也被下了妖落咒。”
趙長風将兩妖“請”出了神廟,沒有表情地接受了兩妖的一切謾罵,他站在逐漸關上的大門前,靜靜地回頭望了一眼神殿。
額上的妖紋紅得幾乎要滴血。
*
“他能許什麽願啊?”辛晚他們又跟着人回到了妖族府邸,在門口圍着徐時瓒轉圈圈:“我看一路上那些妖對他的态度還是一樣惡劣,也不像那種許願妖族對他改觀之類的事啊。”
“你确定是最近許的麽?”徐時瓒忽然側身,辛晚一時不察,差點剎不住車,怒氣沖沖地擡頭看他,望進對方一雙漂亮的眼裏。
他繼續:“或許許久之前,他就許願了呢?”
好像有靈光迅速從腦中穿過,辛晚吶吶:“許什麽願?”
“譬如,沉荒陣開。”
“沉荒陣!”
兩人齊聲,辛晚在徐時瓒眼裏看到了确信,眨了幾下眼,開始猜測後續:“再然後,或許是他死了,司竺發現他的所作所為,痛不欲生,落的執念形成了大陣?”
“人死了有什麽……”
徐時瓒皺眉疑惑,被辛晚捂嘴:“你別管。”
不知道是她的掌心還是衣袖,總之上面的木質香很濃,好像透過徐時瓒的密不透風的衣服,進入他的每一寸骨頭,讓他身上沾染了她的味道,好像掉入全是辛晚的世界。
他緩慢地眨了幾下眼。
*
事情不如兩人猜測的樣子。
趙長風還沒出事,妖族內部更大的動亂就出現了。
越來越多的妖忽然癫狂,一開始只是說些叫人聽不懂的胡言亂語,舉止暴躁,到了後來,就現原形,癫狂發作,抑制不住獸性,怎麽也變不回去,狂躁下自殘而亡。
妖內動亂,收益最大的不言而喻。
于是,近幾日,司竺府邸前總是堆了不少妖民,叫喧着要讓趙長風償命。
又一次和百姓們掰扯完,司竺甩上門,靠着門,感受門板被妖撼動發出的微小顫抖,無力地順着門一寸寸滑坐在地上。
頭頂上忽然出現了一支油紙傘,遮住了細碎的雨。
趙長風望着她,目光一瞬間溫柔下來:“交給我,一月之內,我必查出。”
司竺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不言語。
趙長風動了動唇,到底是沒擠出一個笑。
他聽見自己語氣裏的顫抖,他問:“你也覺得是我?”
司竺沒有接話。
好像直接宣判了趙長風的死刑。
是了,這段有他數不清多少算計的婚事,終究在這一日露出底下層層的堅冰。
司竺是妖族少主,一顆真心錯付,她身上肩負的擔子讓她的沒有第二次機會,沒有将趙長風驅逐妖域,或許是他那僅存的最後一分愛意。
或許有了更确鑿的證據證明此事與趙長風有關,這一分情意也會蕩然無存,散在空中無從得知。
趙長風沒有說話了,他将手中的油紙傘強硬地塞進她手裏,推開門,迎着數不清多少的棍棒,走了出去。
而司竺只是靠着腿彎,沒有說出一句挽留。
眼淚一顆顆順着臉落進層層疊疊的衣物,她也說不清到底算不算難過。
只是覺得,這雨,怎麽說下就下呢。
*
趙長風說要查,自然沒有懈怠。
只可惜他的人族身份填了不少麻煩。妖族的人不信他,輕則對他多有隐瞞,重則,他問前還得被人毆打一頓。
趙長風就這麽接受那些妖獸的暴打,一聲不吭。
辛晚在一旁看了都覺得骨頭疼,不敢多看,轉過身去,結果對上徐時瓒饒有興趣的目光。
辛晚:早說了師弟愛好獨特。
唉好獨特的師弟臉上露出一點真切的疑惑:“他怎麽不還手?”
看出他臉上的疑惑不似為了捉弄而故意,辛晚告訴他:“因為他們是司竺的子民吧,而且他也心中有愧,他心裏只要還有司竺一份,就不會對他們出手。”
徐時瓒似乎也知道了自己和他人對待某些事上的不同,沒再和辛晚争論,只是垂下眼皮,頓時沒了繼續看的興趣。
盡管知道有可能是假裝的,辛晚還是見不得他可憐的模樣,給他順毛:“當然了,我覺得以牙還牙也不是沒有理由,兔子氣急了還會咬人呢。”
徐時瓒這才掀起眼皮,他的睫毛很長,細碎的陽光照在上面,像沾染了一點碎金。
實在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他笑起來:“以牙還牙沒意思,受得難,自然要千百倍奉還。”
辛晚剛準備給人拍後背的手頓住。
她默默收回,含糊:“啊……嗯,我們看看趙長風接下來怎麽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