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89 章 幽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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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策失策。”那人眼神澄澈,自始至終沒有露出半點懊惱不忿之色,只有些許的無奈和好笑。

他收起了那副裝神弄鬼的姿态,稍稍正色道:“在下舒緣,一介孤魂野鬼,閑來無事玩笑幾句,多有得罪了。”

他神情動作都稍有些生疏,和說話時不緊不慢、字斟句酌的語速一樣,似乎是很少與人交流,不過也難怪,畢竟這裏也很少會有可以交流的正常人。

說話間,身側便飄來一個面容模糊、行為木然之人——貨真價實的“飄”,雙腳不沾地的那種。

阮蘇蘇還沒來得及詫異,舒緣自發做了解釋:“這樣的都是已經失魂落魄,沒有意識了的,大多數人會比這樣的好一些,勉強能夠對話,但都驚魂不定。”

“意識清晰、理智鎮靜的萬裏挑一,大多是誤入的生魂,就像你們這樣。”舒緣的目光克制而內斂地從阮蘇蘇身上掃過,眸中不易察覺地露出了點異色。

“所以我剛剛說的那兩個人,你見過沒?”阮蘇蘇沒有察覺到他異樣的目光,目送着那道飄零的魂魄漸行漸遠,神色淡淡。

舒緣也不隐瞞,微微點頭:“見過,小姑娘一身紅衣太顯眼,被帶走了,至于另外一個,往‘城’裏跑去了。”

“你是為了救人?那恐怕不太容易,還是珍重自己,快些回去吧,”舒緣指了指阮蘇蘇的來路,“摒除雜念,乘船往回走,還來得及。”

“謝謝你的勸告,但有些事不得不做,也不能回頭,”阮蘇蘇輕笑了一聲,追問道,“她被帶走去哪了?”

“誰知道呢?可能是閻羅殿吧,畢竟是誤闖進來的生魂。”舒緣無所謂地搖了搖頭,他們萍水相逢,點到為止即可,多說就不禮貌了,況且阮蘇蘇想要做什麽與他一介孤魂野鬼又有什麽關系呢。

“閻羅殿?”阮蘇蘇聞言眼神微凝,旋即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所有誤闖進來的生魂都會被帶去?”

那他們已經站在這聊了許久了,為何一點動靜都沒有?

“那是自然,”舒緣眼角微彎,露出似有若無的笑,“不過這幽冥地界時間感模糊,做事也無所謂緩急,有的可能剛進來就被帶走了,有的則是會過上些年月,全看緣分。”

“……這樣啊。”

緣分這種事情太玄學了,阿瑤師妹作為“剛來就被帶走了”的生魂,也不愧是老倒黴蛋了。不像那個“山神”,竟然還溜到了城裏。

知曉了大概的情況,阮蘇蘇卻沒有心急着去尋閻羅殿的方向,也沒有去探那些藏在霧中的城,而是站在原地,氣定神閑地閉上了眼。

她已經很久沒有內視過了,一方面是因為本命劍在手,沒有什麽像樣的對手,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魔氣無論是相比靈氣還是妖氣,都太沒有章法,混沌一片讓她無從下手。

直到此時此刻,流晖劍離身,阮蘇蘇才終于不得不重視起這個問題。

果然還是太依賴于劍了,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阮蘇蘇在心中告誡自己。好在現在意識到也為時不晚。

阮蘇蘇平複着體內翻湧雜亂的魔氣。

經歷了霧城的血祭陣,她将魔種內精純的魔氣納入體內,就像是凡人忽然擁有了一座大山,除了看上去很厲害,其實根本沒有辦法太好地運用其中蘊含的力量,反而不好掌控這龐然大物,以至于一遇到點風吹草動,體內的魔氣便會開始翻湧肆/虐。

好在她的神識足夠強韌,倒也還能勉強壓制得住。

良久,阮蘇蘇眉頭稍稍舒展,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正好在體內魔氣基本平複下來的時候,聽見了舒緣不疾不徐的聲音:“你是選擇動身去尋那閻羅殿,還是去追躲到城裏去了的那人?”

阮蘇蘇睜開眼,在舒緣探究的目光下,真誠道:“我選擇等人,然後分頭行動。”

舒緣:“……”

見他啞口無言,阮蘇蘇毫不見外地繼續道:“你要跟我們一起嗎?我看你好像挺喜歡湊熱鬧的樣子。”

第一次得到“喜歡湊熱鬧”這個充滿人間煙火氣的評價,舒緣默然品了品,竟覺得好像還有點道理。他在這幽冥地界飄蕩了太久,目之所及都是一片死氣沉沉,只有與新魂搭話時,偶爾能感受到一點鮮活的氣息。

可惜那些新魂大多心慌意亂,千篇一律,久而久之便又容易厭倦。可面前的這位少女卻很是不同,舒緣眸中劃過異樣的色澤,他從未在一個人身上看到過如此厚重的氣運,也很久沒有遇到過面對未知的境況,波瀾不驚、淡然自若的人了。

“如此甚好。”舒緣笑了笑,也不假意推辭,坦然道。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了木船輕輕撞上岸邊的聲響,阮蘇蘇回首望去,正好看見裴軒燃邁步踏上岸。在隐隐約約的迷霧中,他的目光卻不偏不倚僅僅落在她一人身上,連周遭陌生的環境都不甚在意。

舒緣見狀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了些什麽。

踏上岸的一瞬間,木船消失在了陰影中,緊接着,又一道輕響傳來,岑翊魔君也到了。他周身的氣息有些微妙的變化,不再是置身事外的漠不關心,而像是被觸及了心底的沉疴,有點生人勿近的冷淡。

阿瑤師妹墜入暗河的事其實與他毫不相幹,像那只霧鬼就死活不願意下來,躲得遠遠的,只有阮蘇蘇出于同門的關系,多少有點義不容辭。

所以,本該事不關己的他這番在意……

阮蘇蘇沒由來地想起了回溯前的時間線裏,自己沒有在仙山見到阿瑤師妹的事。

“看來你等的人都到齊了,兵分兩路的人選也一目了然。”舒緣帶着笑意緩緩開口,打斷了阮蘇蘇漫無邊際的思緒,他似乎格外敏銳,總是在恰到好處的時候開口。

阮蘇蘇自然明白他口中的“一目了然”指的是什麽,卻略有些猶豫。顯然救人要比追人重要得多,那閻羅殿也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情形,一個人能否應付,若是出了點差池……

“放心。神鳥後裔,由他去闖再合适不過了。”舒緣不甚在意地解釋了一句,轉而又意有所指道,“況且,錯過了這次機會,有些事就再無可能了。”

岑翊神色微凝,沉沉的目光終于落在了舒緣身上。

舒緣不閃不避,任由他打量,那雙眼明澈得仿佛能夠穿透時空。

“天生靈感?”阮蘇蘇終于察覺到了異樣。

“唔,現在是改成了這麽個說法嗎,當年還稱之為靈瞳的。”舒緣也不隐瞞,眼中明明含着笑意,卻淺淺一層不及眼底,給人一種超然的淡漠之感。

這是阮蘇蘇見過的第四個天生靈感的人。一位是她那高居仙山坐鎮的師尊,一位是隐于世外的大師丹塵,還有便是鬼域中遇到的“懷璧其罪”的盛妧姝。

為世人所知的不過前兩者,沒想到竟然還會在幽冥中遇到一位。

至于他口中的“靈瞳”……從未好好聽過古史課的阮蘇蘇默默看向了“點讀機”裴軒燃。

裴軒燃也不負她所望:“是數百年前的說法。”

好家夥,還是個飄了幾百年的孤魂野鬼。

阮蘇蘇設身處地地想了想,實在是想象不出,要有多深的執念,才能在這片荒蕪寂寥的地界飄蕩數百年。

“噓,都過去那麽多年了,就別再探究我的過往了。”舒緣仿佛猜到她想問什麽,淡然一笑,“還有,你們再不行動,可能就要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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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翊自顧自地朝着深處閻羅殿的方向而去,隐秘的感情線似乎被迫浮出了水面,阮蘇蘇略一躊躇,還是沒去打擾。

舒緣從善如流地跟在他們身後,朝城裏走去。

城裏陰森森的,空氣中泛着腐朽刺鼻的味道。

剛走出幾步,阮蘇蘇就被迫停下了腳步——形狀詭異的小鬼密密麻麻,不知畏懼地圍了上來。

“生人氣息!”小鬼發出嘶啞的聲音。

枯槁般的四肢以不協調的方式舞動起來,小鬼們仰起頭,嘴巴張開到最大,連眼睛都被擠到了角落裏。

阮蘇蘇皺了皺眉,揮手之間,魔氣翻湧,将擋在路前的小鬼都推翻到十數米之外。

然而,小鬼的數目太多,源源不斷。

站在她身後的裴軒燃正欲動手替她清掃障礙,舒緣輕飄飄地伸手攔住了他:“別擋了她前進的路。”

舒緣眉目清朗,數百年光陰的沉澱讓他有種超然于世的灑脫自在。他目光淺淺地落在阮蘇蘇身上,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小鬼見縫插針地從各種刁鑽的角度湧了上來,它們不知道畏懼,不知道疼痛,不知道死亡,飛蛾撲火一般沖向夢寐以求的生人氣息。

若是劍在手……

阮蘇蘇搖頭打消了自己下意識的想法。她不僅僅是劍修,她必須邁上更高的臺階。

流晖劍在手的時候不覺得,如今單純地使用魔氣,瑕疵才終于不可避免地顯露了出來,後繼無力。

差別在哪裏呢?阮蘇蘇眼神漸漸清明,感官變得模糊,靈感卻前所未有地敏銳。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放慢放緩,似有若無。

溯洄中見到的,裴軒燃曾經的身影再度出現在眼前,染血的、瘋魔的、狠厲的……不敬生死的決然無懼。

何為魔呢?

溯洄記憶中的少年擡眸,與她隔空相視——

不留餘地,不計代價,置于死地而後生的狠絕。

阮蘇蘇倏然睜開眼,周身的魔氣再無一絲猶豫,一往無前地蕩平了整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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