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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點燃的燭火猛烈地晃動起來,狹小的空間內燈影幢幢,給人以無盡的壓迫感。阮蘇蘇立于暖黃的燭火中,與銀白月光下的妧璃泾渭分明,恍若兩個世界的人。
十三年前的大雨……
妧璃神色微凝,目光冷冷地落在阮蘇蘇身上。雖然沒有說話,但一舉一動間的漫不經心已然不見。
而阮蘇蘇似乎沒有在意對方的防備,依舊淺淺地笑着:“差點忘了,除了那場大雨,還有火海……”
妧璃神色立時一變,身形微晃,瞬息之間便越過了月光與燭火的分界線,來到了阮蘇蘇面前,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紙折扇,懸在阮蘇蘇頸側。
阮蘇蘇眸中倒映着燭火的微光,不躲不閃地與妧璃對視。
妧璃的手腕微不可察地顫抖了一息:“十三年前的事,你從何得知?”
當然是合理的猜測啦。
長街上女子掩藏在假面之下火焰灼傷的瘢痕,碎裂的燈火中所見到的火海和大雨,撤離時偶然一瞥看到的站在雨中神色落寞的妧璃,再加上那十三年前的求救信。把線索綜合起來再稍微模糊一下說辭,趁心境不穩的時機,足以诓騙。
這麽想着,阮蘇蘇依舊保持着高深莫測的姿态,但笑不語,只待在心中默數幾秒,再按照計劃适時地抛出點更重要的信息——“魔種”。
魔種一事定然是鬼域最深的秘密,如果不是阮蘇蘇在原書中見過寥寥幾筆對南平山和魔種的描述,又機緣巧合地親身經歷過一點,單憑現在所擁有的信息,根本不會把鬼域和最諱莫如深的魔種聯系在一起。
而在此時此刻營造出的氛圍加成下,抛出魔種這個信息,妧璃必定心亂。
然而,阮蘇蘇正欲開口,江面上忽然傳來一陣巨響,本該順利的發展被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打斷——段修遠在衆人的掩護下沖破燈火的阻攔逆流而上,手持長劍卻施展起了剛學會的重劍招式,以氣吞山河之勢一斬而下!
氣氛陡然被打破,妧璃折扇一舞,架住了後繼無力的劍招,而後側身一旋卸力,折扇在劍身上輕點三下,長劍不堪重負,霎時碎裂。
段修遠來不及震驚,被一道氣勁擊退出去才後知後覺意識到——我劍沒了。
阮蘇蘇:“……”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除了打破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氣氛,什麽也沒能做到,還賠上了一把劍。
真是血虧。
果然,這麽一鬧,妧璃幾乎是瞬間便恢複了理智,自嘲般地一笑:“差點被你騙到了。”
“我不知道你從何知曉當年的大雨和火海,不過你所知道的大概也就只有這麽些了,況且……就算知道更多也無濟于事。”妧璃又重拾了那副雲淡風輕的雅致,手中的折扇輕輕敲在阮蘇蘇肩上,而後收回手,重新站在了月光下。
折扇輕巧,敲在肩上一點都不疼,可阮蘇蘇卻恍惚了一瞬。
下一刻,像是被推入了水中,虛空中憑白出現了無數道陰影,妄圖一擁而上将她拉入深淵。
聽覺像是被蒙了一層水膜,眼前被一片銀白的月光充斥,意識逐漸朦胧前,阮蘇蘇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太坑了!換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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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蘇蘇像是被困在了一片虛無之中,在這裏一切都變得遲緩,無論是光影、聲音、動作、還是意識。
虛空中有零星的碎屑無着地飄蕩,像是被阮蘇蘇手腕上的暖光吸引,緩緩地靠近過來。
如果阮蘇蘇此刻意識清醒,便會發現自己手腕上的暖光正是溯洄中裴軒燃送給她的琉璃珠所發出的。當時她把“靈氣收納盒”縮放在了琉璃珠內,又把琉璃珠嵌在了手鏈上,這樣只要心念一動,便可以啓用靈氣收納盒。
進入鬼域後阮蘇蘇也随手嘗試過,不過鬼域中少有靈氣,一切都是混雜着魔氣具象而成,因此這靈氣收納盒派不上用場,阮蘇蘇也就沒有再多留意它。
可現在,這琉璃珠卻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光彩奪目,像是黑暗中的燈塔,源源不斷地吸引着虛空中飄零的碎屑。
散落如煙塵的碎屑緩緩地靠近、融合,在阮蘇蘇的手邊彙聚成一片宛若隔世的星海。虛無中感知不到時間的流動,不知過了多久,星海逐漸凝實,到達某一個界限時,阮蘇蘇手腕上的破幻镯倏然亮起奪目的紅光,将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內。
意識回籠,阮蘇蘇“睜開眼”,眼前是一片驟雨初起的宮廷舊景,青石板路上的積水被急速墜落的雨珠打得支離破碎,灰白的宮牆上暈開了一道道青影,宛若淚妝。
臨窗坐着一位年輕女子,二十出頭的年紀,眉眼矜貴,沉沉地望向南邊,睫羽輕顫,像是不堪重負。
阮蘇蘇順着她遙望的方向看去,在層層疊疊的宮牆掩映下,什麽都看不見。可那女子卻一動不動地在窗邊坐了很久,斜風将雨水吹進屋內,打濕了衣角,她卻恍若未覺。
她是誰?在看什麽?這裏難道是十三年前的那段記憶?阮蘇蘇下意識地走上前,視角随即變動,卻又有種微妙的不自然——自己明明在“走上前”,卻沒有一點“走動”的感覺!
阮蘇蘇心裏一驚,低頭一看才發現,漫天雨水毫無阻礙地“穿透”了自己,落在地上,就好像這裏空無一物。
阮蘇蘇:“……”
雖然很難以置信,但自己現在好像真的沒有實體,只是一抹誤入的意識。
不過連穿書這種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親身經歷了,相比之下誤入一段過去的記憶也算不上什麽。阮蘇蘇适應良好,沒過多久就接受了事實,開始嘗試着伸手伸腳轉換視角。可惜,無論她怎麽嘗試,都無法對這個世界造成任何的一絲影響,甚至連擋雨都做不到。
行吧,看來這次自己只能是上帝視角的旁觀者了。
不過旁觀者也好,不會造成幹擾的觀察才是最真實最全面的,置身事外的探索也才能更自由。畢竟,阮蘇蘇想知道的可不僅僅是當年所發生的事,還有關于魔種的來龍去脈,那才是鬼域真正的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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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坐在窗邊的女子一動不動地望着南邊,像是落了灰的瓷娃娃,矜貴卻了無生氣。
阮蘇蘇湊近了視角,端詳起她的面容——五官端莊,未施粉黛更顯得典雅大氣,如墨的長發簡簡單單地绾起,眸色深沉,嘴唇輕抿,似乎是早已習慣了不動聲色,沉默地将所有情緒都隐藏在眸中望不見底的深淵裏。
不是妧璃。
阮蘇蘇心中詫異,她本以為自己是誤入了妧璃的記憶,可眼前的女子雖然和妧璃有幾分相像,但無論是容貌還是氣質,都絕非同一人。
不等阮蘇蘇多想,一陣雜亂厚重的腳步聲穿過庭院,打破了被雨聲包裹着的寂靜。為首的男人一身玄衣氣宇軒昂,直截了當地推門而入,身後的侍從緊趕慢趕地替他遮雨。
結合南國當年的背景,這個在宮牆內随意行走、身後侍從無數的男人,應該就是南國覆滅前最後一任的帝王了吧。
所以窗邊的那個女子……
“皇後臨窗賞雨,真是好雅興。”男人在半米之外負手而立。
被稱為皇後的女子深深地望了眼南邊的天際,收回目光,唇邊露出一絲涼涼的笑意。
她心裏清楚,他會到這裏來,意味着時辰已過,一切已成定局。此時南邊的市口,應該是血水混合着雨水,蔓延成河吧。
她的父親、她的兄長、她的家族,都再也回不來了,覆水難收。
皇後緩緩地站起身,她衣着簡單素淨,身上也沒有半點飾品,卻仍舊給人一種與生俱來的華貴之感,不卑不亢道:“皇帝是以勝利者的姿态,前來示威的嗎?”
皇帝聞言一笑,沒有在意她話語中的諷刺意味,順着敞開的窗口向外望了一眼,大雨傾盆,天似乎比他來時更陰沉了:“盛國公居功自傲、妄圖謀逆,今日滿門處斬也是罪有應得。”
皇後冷冷地擡眸,目視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年少時或許也曾有過情愫,可惜君恩如流水,權力、地位、威脅、猜忌,終究是将記憶中的少年磨滅成如今這副可憎的模樣。
“成年男子一律處斬,未滿十五流放北界,女眷沒入奴籍,”數百條人命在他口中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皇帝話音一頓,目光輕佻地笑了笑,“朕記得你還有個未出閣的妹妹。”
皇後神色微變,沉沉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一言不發,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想必以她的資質,在月江樓争得一席之地……”
“啪——”
剩下的話語被來勢洶洶的一巴掌打斷。
皇帝微微一怔,眼裏卻露出了意外和興味的笑。他擡手蹭了下唇邊的血跡,從未體驗過的刺痛感傳來,這一巴掌還真是不留情。
“大膽!”
“放肆!”
身後的侍從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面,手忙腳亂地控制住皇後,接着又肝膽俱裂地跪下請罪。
皇帝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居高臨下地看着在推搡中跪坐在地上的皇後:“朕還從未見過你失态。”
皇後緩緩起身,整了整褶皺的衣裳,沒有一點狼狽之态,沉沉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只落在他身上,像是想要透過這副皮囊,與底下掩藏着的醜惡靈魂對視。
良久,皇後輕而緩地問:“你以為你勝了嗎?”
一如既往的平靜與不動聲色,仿佛剛才的失态只是一場幻覺。
“朕以為,勝負已經不言而喻了。”皇帝皺眉,心裏莫名有些煩躁。
盛家滿門皆滅,斬草除根,亦無東山再起的可能,對他已經沒有了半點威脅和後患。這還要再談勝負?
眼前的女人總是這樣,像是立于高高的山巅之上,遙不可及,沒有半點柔軟,就連今日的失态都像是昙花一現。和盛家如出一轍,居功自傲,根本沒把皇權放在眼裏。
皇後聞言收回了目光,默然不語,轉過身去複又望向了窗外。大雨滂沱,沒有一點減弱的趨勢,烏壓壓的黑雲沉沉地壓在國都之上,讓人喘不過氣來。
她其實對這樣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是心裏最後一點殘存的希望也消失殆盡了,無論是對眼前的男人,還是對這個承載過盛家幾代人榮辱的國度。
用盡卑劣的手段鏟除了盛家,那些人又可曾想過如何應對未來種種可能面臨的危機?他們在意的竟然只有争權奪利的勝負。
南國已經從根裏腐爛了,自食其果的那天不會太遠。從今往後,他們之間除了血海深仇,再無其他。
只是可惜了,她們終究還是沒有機會走出這座困囿一生的城,沒有機會去親眼見識這偌大天下的山川河海,只能如渺小的蝼蟻一般,等待着命運的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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